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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们上高四(小说)

热度 1已有 3167 次阅读2012-3-31 12:52 |个人分类:小说

                         那年我们上高四(小说)

那年,我高考落榜了。站在县教育局门口的那条小街里,我欲哭无泪。我好恨!我恨我居然会傻帽得去相信一个长得漂亮的女生。我摸着绞痛的胸口,恨恨地说了句:“算你狠!”

谁不会恨呢?距二本线只有不到十分的差距啊,本来我完全能上二本的,更何况……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进了小屋,把门反锁上,躺在炕上望着被熏黑的屋顶发呆。娘在外面敲了半天门,最后哭着哀求我开门。大大气得没办法,一把拽起劈柴的斧头,三两下把门上的锁砍了,一脚踹开门,抓起有气无力的我就扇了两个耳光。

“我把你个混孙!亏啥先人着来?没考上就算了,我看你狗日的也不是啥念书的料,躺在炕上耍什么死狗!你吓唬谁呢你?”说完就拽着我去了村子附近的砖瓦厂,“以后别学了,跟着我下苦吧,有你碎孙好受的来!”

我不声不响地跟着他干了一星期。当村里有几个同样落榜的学生张罗着报名补习时,我终于张了口“大大,我想上学。”

“啥?想上学?悄着吧,就你那刀型,光会吓唬人,还想念书?”

我再也没吭声,发泄似的拼了命地干,晚上躺在炕上感觉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终于,我委屈地让泪水爬上了脸颊。最后,大大还是什么也没说,背着我的铺盖把我送到县上最好的高中,好说歹说,连劝带求,校领导终于愿意收留我,但却不给我分配宿舍,大大低声下气地连连感谢,最好带着我在学校附近找私人出租的房屋。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三人合租的房子,里面已有两人,加了我正好三人。大大无声无息地帮我铺好铺盖,甩给我二百块钱,转身就走了出去,随后飘进来一句话:“你龟子孙就不要好好学了!”

我铺开被子,从书本里掏出英语书,钻进被窝开始翻。临铺的哥们对我的到来毫不理睬。他手里握着钢笔在不停地做题,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妈的,又来了一位!”一个小混混模样的光头走了进来,嘴里的酒气顿时飘满了整个屋子。我有些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将身子往被窝里缩了缩。那光头的哥们也不再说什么,一屁股倒在床上,压得一张床板嘎吱作响。他拉过被子蒙在头上,算是对我的到来的抗议。临铺的哥们对这一切似乎闻所未闻,一支钢笔在纸上舞得飞快。我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往事热血一样往心头涌。碰上这样的舍友,我能怎么样呢?也只有听天由命了。此时,我百感交集,一阵酸楚,只怕是明年高考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开学了。当高一高二的小学生们还在家里摇着扇子埋怨天热时,高三的学生已经开始了一场即将持续一年的艰苦卓绝的攻坚战。有人说高考时千军万马挤着过独木桥,而对于我这样的曾经被挤下水的人,面对着这样的情势,内心的感受只有自己最清楚。生活苍白得就像一张白纸,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当应届生是嫉妒补习生,轻蔑地称他们为“老补”,戏谑他们是“高四”的,而今自己却成了老补,这种戏剧性的结果,真应了一句歇后语: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我除了把这种苦痛往肚子里咽,还能怎么着呢?

谁说不苦呢?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在租的小屋里苦读一个小时英语,等校门开了,再到教室里继续读。中午放学后提着暖水瓶跑到水房排队去打水,再拎着水壶去宿舍,用二十几分钟做饭、吃饭、洗锅。缺盐少醋的饭放在嘴里味同嚼蜡,长时间吃半生不熟的饭使我的胃经常排山倒海般地泛酸水。中午就趴在桌子上睡十来分钟。课外活动,当别人抱着篮球去操场打球或是在花园里花前柳后时,我又赶着去打热水,将水壶放在教室门口,赶紧再忙着做题。下午放学后别人回家吃饭,我们老补则继续窝在教室里学习,直到九点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才开始乒乒乓乓地做晚饭,吃完饭把锅一洗,又接着学到十二点之后,先是光头睡去,接着我终于撑不住了也睡去,偶尔翻身时眼缝里透进几缕昏暗的灯光表明临铺还在灯光下,与蚊子为伴。

从小吃苦的我对于这一切已无所谓,我对那个女生的仇恨也随着紧张的学习被搁置,只偶尔在梦里狠狠地咬牙,含糊地骂几句——这是后来才听临铺说的。临铺仍然对其他人不理不睬,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德行。而光头虽然装得流里流气,却明显的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活,对一切显得很不适应。我常有意无意地帮助他,刚开始他明显地抵触我,但有些事他却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我的帮助。我们三个都不同班,除了中午做饭时能见着,晚上睡觉时同床异梦,平时基本上没有交集,即使是同在宿舍也很少说话。由于和他们不同属一个天地,没有共同的语言,我总会尽量避开他们,除非情不得已非得碰面。即便如此,我和光头间的关系却在因为我对他的帮助而发生微妙的变化。

终于有一天,光头因为晚上睡觉时踢开了被子而着了凉,居然发起了高烧,拥着被子直发抖。我也来不及去学校向班主任请假了,事实上请了也白请,班主任也不会对我们这帮高四生特别上心的。我扶着他找了附近的一个私人门诊部,医生给他开了瓶葡萄糖,又加了一些药,把药兑好了,给他扎上了吊针。然后,我举着瓶子,他则用另一只手扶了扎了针的手腕,一起回到了宿舍。我们谁也不说话,我赶紧翻出复习资料趴在床上做题,他则张眼望着玻璃瓶中咕嘟咕嘟不断闹腾着的气泡发呆。

“赶紧复习吧,要不然会落下许多东西。”我轻轻地劝他。他看了我一眼,翻过身去,背对着我,腾出那只没扎吊针的手,抓起一本英语书翻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从外面提回一扎啤酒要和我干,我说我不会喝酒,他硬拉着我要我喝,说我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我很无奈,倒了一杯,他则熟练地用牙啃掉盖子,提起整个酒瓶往口里灌。于是平生第一次,我喝了酒。我不明白,像这样苦涩的玩意,看起来像马尿,喝下去一个劲往鼻孔里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它。我挣扎着喝完了一杯,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他也不再强求,说了句“你是好学生,不比咱”,拎起我没喝完的半瓶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我一直往杯子里倒白开水陪着他喝,喝到他两眼发红,我劝他别再喝了,于是他握着一只空瓶干嚎起来。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要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吧!”他红红的双眼瞪着我,终于,有几滴晶莹的东西奔出了他的眼眶。慢慢地,从他的哭诉里,我知道了他的经历。

 

他高中三年里一直是年级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每次考试都在全级前五名之间徘徊。他不仅学习好,而且吉他弹得也很棒,更要命的是,他有一张他爸爸遗传下来的帅脸和从小树立起来的好口才。自然而然地,有几个很不错的女生开始崇拜并喜欢上了他。最终,他和那个被全级的男生称作“级花”的女生好上了。郎才女貌,自然是大家无比羡慕的一对。树大招风,他的事被演变成了好多版本,一直在大家嘴皮子上传来传去,最好终于被多事的东风给吹进了老班的耳朵里。老班找他谈话,先是讲到某年咱县里的高考状元有多风光、受到了怎样的优待、县长亲自接见了他、最后家里去了哪儿旅游之类的话,然后话题一转说,虽然你现在刚上高三,但从你的实力能看出来,你要再加把劲的话完全能再造一个神话;我干脆给你亮个底吧,年级领导已经看上你了,你就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不过,你现在这种状态可不行啊;你是个聪明人,我找你谈话的意思你也明白,有些话我就不明说了,我希望你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其他事现在做还太早。他自然知道老班已经对他给足了面子,但像他这样的痴情狂,怎么会轻而易举就放弃了来之不易的爱情呢,再说了,他怎么忍心伤害一个善良的女孩呢?聪明的他最终把这段恋情悄悄转移到地下,虽然爱得辛苦,但照样甜蜜。后来,年级主任、班主任不断地找他谈话,给他加压,要他不要放松,继续努力,千万不可骄傲。而他则在认真学习的同时,毫不吝啬地给他的“媳妇儿”补课。那女孩杏仁般的眼珠深情地看着他,说自己怎么也不会忘记他。他则捧着她娇美的面孔说,小傻瓜,就这点恩惠把你感动成这样,那以后还不得把你感动死啊。

他的话应验了,但只应验了一半。距离高考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第三轮复习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了,那个级花被补习班里的一个白脸看上了。白脸在认真总结了自己三年情场打拼经历的基础上,又找了一本驰骋情场的秘典,最终感动得级花扑进了自己的怀抱。看着自己多年的付出还抵不过白脸的几句蜜语,他算是看破红尘了,自己顶着年级领导、班主任甚至家里的轮番轰炸和她好的结果是她一句冷冰冰的“我们分手吧,我配不上你”。他还能怎么样呢?在大街上一家气派的美发店里,他剃成了光头,表示自己要重头再来。

当然,这样的做法在那个管理严格、学生平时只能穿袍子似的校服的学校里是多么的出格。先是校长把他找去,狠狠地批了一顿,接着是包级领导、年级主任、班主任,都无一例外地将他骂了一通,最后的结果是责令他在全校做五千字的检讨,以儆效尤。最后出于对他的名声和马上来临的高考的考虑,检讨由他当着年级主任的面读了,此事就算结束了。他的母亲后来又将这事告诉了他在外地搞房地产的爸爸。他爸爸听说后,撇下自己的工作,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将他狠揍一顿,然后天天在他回家后将他关进书房,让他好好反思并静心学习。从小在表扬中长大的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训诫,在一通反省后,一个报复的计划在他心里很快地孕育并成熟。

在那个骄阳似火的日子里,他踏入了考场。他爸爸一改往日的态度,对他出奇地和蔼。然而,这却很难融化他早已封冻地心了。在考场里,他成了一个狂怒的武士,举着手中地剑,向他的仇人开始进攻。

成绩出来了,本来有望勇拔头筹地他却让所有的人大失所望,勉强挤过了重本线。他终于报仇了,心里感到无比地快意,想不到报完仇会让自己如此地惬意。他爸爸在再次将他狠揍一顿后,甩下一笔钱让他去补习,明年拿不到北大的通知书就别再回这个家。

他拿着那笔钱,不顾母亲地苦苦哀求,决然走出了家门,在这儿租了房住下来,再也不想回那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从此,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一直剃了光头装混混,对所有的女生像见了仇人一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是个好学生,而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光会花父母的血汗钱的小混混,对于他的傲慢与偏见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他的同情和感慨。

他用拳头砸了一下床板,叹了一口气,许久,才冒出一句话:“哥们,看你这么消沉,莫不是也受了什么打击?”

他的话让我打了一个激灵,好不容易抚平地胸口又开始绞痛,仇恨又一次涌上心头。

我好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女生长得漂亮就轻易地相信了她!

伴着临铺“哗哗”的翻书声,我的思绪又纷飞到了那个让我心痛不已地场面。

 

“离考试还有三十分钟,请监考老师进入考点。”在考场前,我正耐心地等待开考,这时,一个漂亮地女生走到了我地身边:“请问,你是叫李柏吧?”从没跟女生打过交道的我一下子变得很慌乱:“我是。”“我们是同一个考场地,我就坐在你后边。”那个女生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我头脑一片空白,随她走了过去。“我知道你是三中地数学天才,但英语学得很差。正好我英语学得比较好。不如这样吧,考试时你把数学答案传给我,我给你英语地答案怎么样?”我当时正在为英语而伤脑筋,逢见这样一个人真是雪中送炭,更何况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女生呢?我很爽快地就点头答应了,竟没记起问她如何对我地情况了如指掌。

真是久旱逢甘霖啊。我从小在穷山沟长大,考入乡里地初中后才开始学英语。教英语的是一个民办教师,只会拿着答案照本宣科。连普通话都学不好的我怎么能学好英语呢?老师说学英语要多听多读。可听什么呢?家里穷得连买盘磁带都成了奢望,更何况还要一台录音机呢?我也就只能在上课时听英语老师夹着浓重鼻音的“英国历史”了。至于读的,那就不用愁了,一本英语书已经够我翻来覆去地读了。我每天捧着本英语书像阴阳先生拿了经书一样地读,可考试时却只考ABCD,从来不考哪个单词在第几页。从初中到高中地六年时间里我的英语从来就没及格过,遇见了这样一位天使怎能不让我暗自庆幸呢?

下午的数学考试我轻而易举地做完了前面的题,最后一道题第二问似乎有点棘手,不要紧,待会儿再答。我答应了那个女生要传答案的,于是,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从笔袋里翻出来,压在手掌下,不安地扫了一眼监考老师,发现他的注意力不在我这儿,便颤着手将答案一股脑全部写上去,揉成小团扔到地上,轻轻动了一下。后面的女生得了暗示,只听她“啪地一声将皮尺扫落在地上,然后就听见了她弯腰捡尺子的声音。我又赶紧着手做最后的半道题,至于以后的事情怎样,那不再是我所要关心的。考完数学后那女生追上我说:“同学,实在太感谢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信守我们的约定。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终于到最后一堂英语了,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考场。那个女生早就镇定自若地坐在那儿了,我朝她笑了笑,坐在了前面。卷子发下来时,我略微扫了一眼题目,倒吸了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先自己做,边做边如坐针毡地期待着后面的女生早点把答案传给我。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我放下手中的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然后把手在大腿上蹭了蹭,擦去汗水,重新握起了笔。

“嗯——”后边的女生清了清嗓子。

“老师,我的笔不下了!”我向监考老师举起了手。老师问谁有多余的笔,身后一个甜美的声音答道:“老师,我这儿由一支!”

“谢谢!”我轻轻地说。待老师转身离开后,我轻轻拧开了笔肚,从里面迅速抽出一张纸条,攥在手中,开始了紧张的抄写。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我加速了书写,准备完成考试的最后一道工序——作文。而身后的那位女生则站起身,从容地收拾好东西,充满自信地离开了考场。到底是英语很猛的人啊,这么自信。直到她走出去后,我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她的名字了,以后可怎么感谢她呢。

考完试我没敢估分,焦灼不安地等待了半个月后, 成绩终于出来了。比二本线低了十分,而英语居然只有六十几分。这不可能!我平时英语就能考八十分呢,况且还有那位女生……不,肯定是搞错了!我对着自己的分数看了好几遍,最后无奈地被激动的人群挤了出来。怎么会这样呢?我颓废地靠在柳树边上,忽然,一切都明白了!那怪有一道题我记得答案明明是B,可她却选了D,我当时怀疑可能自己听课时错把“D”听成了“B”,于是毫不犹豫地选了D,难怪她那么早就退场了。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了,谁让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帽呢?然而我还是比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将错误的答案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传给我呢?为什么她会欺骗一个帮助过她且和她素无仇怨的人呢?为什么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她会有如此狠毒的心肠呢?《十万个为什么》里面从来没有告诉我答案。

 

“妈的!”光头听完后很久才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直在忙着做题的临铺的同学在昏暗的灯泡下发出了一声感叹。我和光头吃惊地瞅着他,才发现这位久于相处的舍友居然两眼充满血丝,脸颊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他瘦瘦的面颊上没有一点肌肉,脖子上突出的喉结一上一下十分显眼。

 

从他不多的话语中才得知,他已经考了三次了。按那些应届生的话,他是三朝元老了,现在上第四朝了。校领导看着他就像对待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显得十分的客气。是啊,对他这样的人,除了怜悯,还会有什么呢?他常常是学到晚上三点半才睡觉,每天早上五点起来。上课时一百多人挤在一个大教室里,昏昏沉沉地听老师讲课,讲着讲着,发现自己头一点一点的像母鸡啄食般地垂向桌子,便使劲搓搓头皮,然后再掐自己的胳膊,拧大腿,这一套动作在一分钟内一气呵成,再接着听老师讲课。下课后其他人累得趴在桌子上睡大觉,他赶紧翻出一套高考模拟题,一道道接着做。中午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从吃晚饭后一直做题做到上课铃响为止。课外活动他从未走出过教室,仍然机器般地翻出他那套快成为历史文物地老题,沙沙地在草稿纸上不停地演算。晚上那就更不用说了。就这样,在他有生之年的不到五分之一的岁月里,他已经透支了过半的精力,缺少休息的大脑已变得迟钝,其结果是越来越严重的脑神经衰弱一直缠绕并折磨着他。虽然一看到书就头疼,但他仍用超强的毅力强迫着自己,伴随的还有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三年地高考他总是满怀希望地进去,然后又无声无息地出来,准备下一轮的补习。如出一辙的经历打磨了他的韧劲,让他从此看淡了一切。听说有的学生因高考落榜而自残、精神分裂甚至自杀,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背着铺盖自己找房租,然后接着补。和他同龄的人早就结婚生子,而他的世界里依然只有高考,从来不曾有其他东西无端入境,他也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一个尽头呢?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许真如一句话里所说的,“活到老,学到老,一生一世学不了”。他只知道,自己地出路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小时候大大钻矿井,有一次进去后就再没出来过,娘听说后耐不住寂寞跟别人跑了,只有爷爷奶奶老两口快奔八十的人了,依然在几亩薄地里折腾着,成了他唯一的靠山。他料想自己在那几亩薄地里闹腾不出啥东西,枯瘦如柴的胳膊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更别提去工地上拉架子车了。他的想法很简单,念书出来当了公家人,给爷爷奶奶买副好棺材、把老两口风风光光地抬埋了,自己再能有一口饭吃就行了。反正横竖都是死,与其饿死还不如学死。屡次沉重的打击已经造就了他不可改变的恶性循环——越是怕高考失利就越拼命地学,越是拼命地学就越是失利。自己如此拼命地学都考不上,那不拼命还会有什么结果呢?所以也只有这样不要命地学了,至少他在高考失利后不用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用功。

 

我吃惊地发现,像这样一个被机器化了的人物居然也会从眼眶中奔出几滴眼泪。或许这也是对命运的不公而感到委屈吧。

就这样,我们三个老补,在一间租住的阴暗潮湿的小屋里,用眼泪互相安慰。同样不幸的命运把我们紧紧地安排在一起,从此,我们便开始了相濡以沫的生活。就在那个晚上,我们一直谈到很晚,最后约定,明年的高考一定要榜上有名。

““唉,我只能祝福你们俩了。”临铺的哥们消沉地说,只怕是明年我的悲剧还要重演了——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光头坚决地说,“这才刚开始呢,你就说出这样丧气的话。哥们,不要这么悲观,你虽然是高考考场的失败者,但你是生活的强者。至少,你能这样坦然地面对高考,并有勇气在一次次的失败后重新回到起跑线上。是你让我看到了我自己有多渺小。我为了一点不是挫折的挫折就自暴自弃,甚至想轻生。和你相比,我那些事都算啥呀!”

“是啊,不要那样想,你现在不是孤军奋战了,你还有我们俩啊。”我也劝他。

于是,我们三只手,一只细嫩的,一只粗糙的,一只瘦削的,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们暗自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共同走过这一年,然后一起走出去,再也不当老补了。按着年龄,临铺的哥们年龄最长,是大哥,我和光头同年生,我比他大一个月,成了老二,光头是老三。接下来的日子里,老三把他学英语的一套方法全数传授给了我,又慷慨地把他的MP3借给了我,同时还有一大堆英语书刊。我则常常帮大哥分析数学的考试题型、思维模式和解题思路,有时也强拉着他作适当的放松。我和老三也会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却都笑了——殊途同归。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变得甜蜜,我们依然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为应届生所敌视的老补。或许是多经历了一年磨难的缘故,我们对这些已毫不计较了。是啊,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下,谁不希望少一些竞争对手呢,更何况我们还比他们多学了一年呢?虽然他们也明白这样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复读生在心理上已明显处于劣势。

经历了以前的打击,我和老三对女生已经失去好感了,而大哥则更不可能去勾引某个和自己有着同样不幸遭遇的高四女生,也不愿意把一个还没经受过高考打击的无辜小女生拖下水。我们互相勉励,把百分之一百零一的精力放在了复习上。

就这样,经过一模、二模,大哥的成绩有了些许的提升,虽然距二本线还有一定的差距,但我们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我的英语成绩在老三那套卓有成效的学习方法的帮助下开始渐渐提高。我们共同为老三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大名开始逐渐出现在总结大会上包级领导的口中。

终于有一天,我暗暗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老三回来时脸色很难看,我和大哥用目光交换了一下意见,一起小心翼翼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母亲已经好几次通过他的班主任找到他,劝他搬到家里住,他一直不想干扰我们俩的学习因此一直瞒着我们,但现在看来这事必须得共同面对了。我和大哥也一起劝他回家,毕竟家里的条件比这里好得多,况且严冬马上就要来临,他怎么能受的了这样的冻呢?老三有点失望地看了我们一眼:“说好在一起的,我不会回去的!”说完就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他妈妈的,总之,他没有搬回去,这事不了了之。我和大哥感激于他的这般义气,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照顾好他。于是,在生活上,我们尽力地照顾他。他似乎明白这些,在学习上对我们俩尽力帮助作为回报。

日子过得像流水般飞快,眼看着教室后面的倒计时牌从100急剧直下,一直减到了1。高考前的那个晚上,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却失眠了。那些往事一股脑全涌上了心头。我想起了在砖瓦厂烧砖的大大,想起了在麦田里佝偻着身子拔草的娘,想起了家里那间摇摇欲坠的土房。今夜难眠,我索性爬起来,靠在枕头上坐着,却发现老三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大哥还在灯光下做某个专家预测的高考题。“都睡不着啊?”我轻轻问了句,然后又陷入难以忍受的沉默中。是啊,在这即将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谁还能睡得着呢?书上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怕的是重蹈覆辙、重新回到这里啊。

大哥从箱子里翻出一片安乃境,把它掰成四瓣,递给我和老三每人一小块,说:“吃了吧,量少,可以催眠——我经常用这样的办法入眠。明天一早准时叫醒你们俩。”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水咕咚咕咚把药咽咽了下去,老三也照做了。我大张着眼睛瞪着黑徐徐的屋顶,不一会儿就感觉大脑有一会没一会地短路,眼皮沉重得渐渐眯成了一条缝,大哥那边的灯光已经模糊成一片。没多久,我终于闭上了眼睛边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将整世界关在了我的世界之外。在我的世界里,我见到了大大,他光着上身,肩上搭一条黑得光亮的白毛巾,老远就对我大声吼:“你狗日的就别好好学了!”我听见了娘的哭声,她拍着门板:“娃,开门啊,没考上咱再补一年,你可别干什么傻事阿,那样咱会被别人笑话的,啊?”补习?笑话!我都补了一年了,把一个本来空虚的家完完全全地掏空了,娘的黑发,大大挺直的腰板,还有他的尊严,全都没了。说啥也不补习了,六千多块钱的补习费是张口就能拿出来的吗?在另一个世界里,钟盘上的指针正在一点一点地将黑夜变为白天,然后迎来万众瞩目的一天。

“醒来了,时间到了!”可不是嘛,都六点了,是该起来了。我和老三麻利地爬了起来,又看见了大哥发黑的眼窝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又一夜没睡?”

“不放心阿,临时看几道题,说不定考场上就能用上。临阵磨刀三分快。”大哥苦笑着。

吃完早饭,我们互相道别,向各自的考场走去。

鉴于上次的经历,我再也不敢再考场上逗留,进考场后趴在桌子上装睡,等考卷发下来后赶紧做题,交卷后立马走人。即使这样,下午考试前仍被一个高大有力的男生一把拽住:“哥们,帮个忙。你旁边有个女生,那家伙数学学得特烂,你到时候把你的卷子往边上挪挪,照顾一下她。”我慌乱地点了点头,赶紧闪进了考场。果不其然,才答了一会儿,就听见旁边有个女生压着嗓子悄声喊:嘿,哥们,卷子往边上再挪点。我下意识地用手按紧自己的卷子,没有理会她。在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时,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错误,赶紧交卷走人,在校园里一棵垂柳下蹲下来,瘫软地靠在树干上,一直等到其他人走空了才悄悄出来。

回去问他们俩,都有不大不小的经历。是啊,在我们县城里,还有这样一类学生,他们平日从来不学习,而是把命运孤注一掷地押在高考上,拼了命去抄别人的答案。反正不抄肯定考不上,还不如豁出去一顿狂抄,说不定还能抄一个大学。为此,他们动用了所有能用得上的社会力量,打听自己考试都有哪些学习高手。难怪去年那个女生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看来是下了不少功夫。更有甚者,提前联络那些学习好的,威逼利诱,甚至不惜花大价钱,三千五千都能拿出手。比起一张大学文凭所潜在的价值,三五千元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的考试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就被那哥们揍一顿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同作弊被抓住相比,受点皮肉之苦没什么,最多也就在医院里躺几天。小心为妙,我在距考场很远的地方观察了一会,没发现有什么埋伏的人等我,于是疾步跑进了考场。交完卷后出来,不想被人从身后拍了一把,吓得我浑身一个激灵,只听得一个声音说:“哥们,今天太感谢你了!我抄了你选择和填空题的答案。”我能说什么呢?走为上策。

下午的英语波澜不惊,我将自己一年来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上面,总之,心里感觉到久未有过地踏实。考完试,我回到宿舍,大哥和老三也回来了,我们什么也没说,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九点多才头昏脑涨地起来。大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开始准备下一轮的补习;老三去了网吧;我在县城里转了好几圈,找到了一家工地,谈妥了一天三十元的工资开始当小工。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了半个月,终于等到张榜的那天。我没敢去看,打电话委托老三帮我看一下。许久才盼来了老三的电话。在电话那头,他沉默了许久,我心头一沉,感觉眼前有点昏暗,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声喊道:“你上重本线了!”“真的吗?”我颤抖地问。“骗你是孙子!”“好!你个坏孙,都什么时候了还吓唬人!”我痛快地骂道,“你怎么样?”“我嘛,还行,准备报R大!”他故作谦虚,“再告诉你个好消息,大哥也上本科线了。他准备报兰州的J大!”我握着电话,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好!”

“这么着吧,待会儿你叫上大哥,我去订一桌,咱哥叁好好联络联络感情!”

“行,没问题!”我痛快地答道。

第一次,我走进了酒店,成了座上宾。老三举着酒杯:“为了我们的胜利,咱哥叁干一个!”我举起一杯茶碰上去,被老三拦住了:“今儿得来真的!”于是,我们举起了酒杯,为了我们共同走过的高四生活,喝下了那杯苦涩而又回味无穷的酒。大哥那没有血色的脸在几杯酒下肚后开出了两朵高原红,他激动得有些失控:“啊┅┅总算是┅┅熬出头了┅┅”

酒过三巡,我们都显得有些兴奋,老三过来拍着我和大哥的肩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能认识你们这两个哥们,就算再上一年的高四我都觉得值!”我也不禁感叹:“造化弄人啊,要不是被那个女生骗了,我最多也就上一三流的本科,现在┅┅┅”“你这人也太老实了,被骗了也就自认倒霉。换了我,我一定要让她一辈子都不好过!”老三显得很不平。 “我刚开始也恨死她了,可慢慢地平静下来也就不再恨她了。问题出在我,我要不是当时心存侥幸,也不可能被骗。现在我倒有些担心她了。当她有一天突然良心发现了,也许会为自己这一举动而被良知谴责一辈子的。”

“老三,我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居然能上本科线。每次落榜,都有那么多的人冷嘲热讽,有人甚至骂我像吸血鬼,拖累了老俩口,这些我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本来,我以为自己还要再接着补习的,多亏了你们俩啊!那么,我就先干为敬了!”说着干完了满满一杯啤酒。

“老三,我知道你恨女生,我们俩都栽在了女生手里。其实,许多女生都是很善良的。你虽然失去了一棵歪脖树,可千万别错过整个大森林啊。我真诚地希望你放下偏见,在R大谈一场高质量的恋爱。”我再度举杯。

“一定!”老三痛快地干了。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也喝了很多,一直很晚了才从酒店里出来。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入一片灯火辉煌之中。我望着满天繁星的夜空:终于,解放了!


路过

鸡蛋
1

鲜花

握手

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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